既“雜”且“多”的傳統(tǒng) 二維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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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葛兆光,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院長,歷史系教授
讀陳冠中討論“雜種文化”的文章,他說,被稱為“雜種”的“多文化主義”加上“世界主義”的普世價值,是現(xiàn)代大城市應有的文化品格。這讓我想起日本加藤周一的“日本雜種文化論”,記得十幾年前,在東京神田神保町的舊書店里買到他一冊《雜種文化》,就相當驚訝,加藤對日本自身文化的深刻反省和銳利解析,遠比那些固執(zhí)于“萬世一系”的日本文化原教旨論者讓人敬佩。 看別人也會想自己,坦率地說,也讓我聯(lián)想到近來的“國學熱”。有時候,原本是一“國”之“學”,當它被窄化為一“家”之學的時候,就有點兒異樣。如今,內有儒學院外有孔子學院,還有到處開花的“國學經典”或“傳統(tǒng)智慧”講習班,加上每年一度的“祭孔大典”,使得儒家或五經四書之學,不僅成為漢文化“脊梁”,甚至放大成了整個中國的“肉身”。有人說要恢復“中華傳統(tǒng)”就是要“回到孔子”,我曾看到一個穿了據(jù)說是“漢服”留了山羊須的漢子,手持折扇坐在官帽椅上,向大眾反復申說,國之興必有學,而五經之學,是為“國學”。他忘記了“國學”本是清朝將崩時才造出來的新名詞,就像忘記了他坐的椅子來源于胡床一樣。也有人說捍衛(wèi)“中國傳統(tǒng)”就得要“記得祖先”,我也曾看到,某省祭祀了黃帝,某省便祭祀炎帝,女媧、蚩尤、大禹紛紛上了祭臺,傳說的先人分身不開,被各處撕擄得仿佛“五馬分尸”,到處接受叩拜和饗宴。有一天,電話突然來自某地,說要祭祀“葛天氏”了,讓我這個有幸也姓了葛的人“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偏偏忘記了這些走紅的祖先,大都是后人為重建民族國家認同,對傳說記載的重新詮釋和夸張闡揚。 其實,文化常常就像一條河,上游涓涓匯入百川,不免也攜帶泥沙,到得下游,才宏大恣肆,滋養(yǎng)整個流域,甚或沖積成洲,擴大了疆土。前段時間應一家雜志的邀請,寫文章討論佛教新知識與道教舊資源在中古時期對儒家知識世界的沖擊和補充,我就引了中古一些言論證明,就算孔子韋編三絕學富五車,可單靠儒家還是支撐不起中國這片天。像南朝人宗炳就說周公、孔子兩位老人家沒出過國,所以沒有見過獨目三首、馬閑狗蹄、穿胸旁口的人,沒有見過不灰之木、不熱之火、火浣之布、切玉之刀,沒有見過西羌、鮮卑、林邑、庸蜀的異俗,“周孔之述,蓋于蠻觸之域”,怎么可以說,儒家已經窮盡了知識世界,后人只需要吃“現(xiàn)成飯”呢? 文化如此,民族亦如此?,F(xiàn)在的人對漢、唐有無限自豪,不過,漢唐之間恰恰是民族混融而成就的時代?!叭鶉攀判铡彪S著魏南遷便成了“河南之民”,隨北周到關中便成了“京兆人”,那時的首都人好多就是“胡種”。說來也無奈,古代經典里面雖然一再說,“中國戎夷,五方之民,皆有其性也,不可推移”,老祖宗們原本覺得,中國和“夷、蠻、戎、狄”,最好井水不犯河水??墒?,事實上“中國”仍是“雜種”天下。以唐代為例,不要說李白“生于西域”,就連劉禹錫也是匈奴裔,元稹是鮮卑后裔,更不要說當皇上的李家了,身世本來混沌,就算他們“僅就男系論固一純粹之漢人”,但經過通婚血緣已經雜糅胡漢,所以陳寅恪說他們是“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舊染既除,新機重啟,擴大恢張,遂能別創(chuàng)空前之世局”。 就是一直害怕以夷變夏,擔心“被發(fā)左衽”的孔子,在蒙元和清朝也曾經被塑成“薙發(fā)左衽”的蠻夷模樣,看到這一現(xiàn)象的朝鮮人大驚,說這是“斯文之厄會”??墒鞘虑楹孟駴]有那么嚴重,一直到現(xiàn)在,孔子還是華袞峨冠,照樣坐在大成殿里享受祭拜。 我曾經寫過一篇“復數(shù)的傳統(tǒng)”,說我們得認清文化傳統(tǒng)既雜且多。經歷了幾千年的文化變遷和族群融合,中國絕不是“濫觴初起”時的“杯盞之水”,而是“浩浩湯湯,橫無際涯”的大江大河。其實,就連居于海中的日本,大潮來后,也都一面和服、鳥居、薩西米,神道婚禮加佛教葬俗,一面西服比西服還西服,拿了西洋詞就上片假名。當然,他們也許在祖先時代就把中國的律令制國家、漢字、佛教和儒家學說統(tǒng)統(tǒng)學了個十成十,所以“雜”并沒有什么心理障礙,信誓旦旦地要“用一億日元保衛(wèi)日本貞操”那種焦慮,現(xiàn)在已經成為笑談。加藤周一《雜種文化》一書,副標題是“對日本文化小小的希望”,他不忌諱出身“雜”,反而寄希望于以“雜”取勝。 那么中國呢?有人說,現(xiàn)在是崛起的時代了,大國崛起就要有“國學”,可一國之學怎么就只剩下了孔子之學?還有人叮囑,素質教育就要鼓勵熟讀經典,但“經典”難道只剩下了儒家五經四書么?回看幾千年的中國文化史,如果它被窄化為孔子和儒經一脈單傳,你不覺得咱們的傳統(tǒng)有點兒形單影只么?寫到這里,抬頭看窗外,一片云遮霧罩,據(jù)氣象臺說,明天上海又有一場雪,這個時候追憶歷史,不知怎地,也像窗外風景一樣,有一種穿不透的迷茫感覺。 |